住宅因其通俗产品的属性,难以应用建筑学的理论——这似乎是行业内的共识。从开发方式上,它遵循商业逻辑;从设计方法上,它追求最高效率。那么,可以说建筑学对于住宅已经毫无意义了吗?以此为思考起点,本文梳理了中国住宅建筑的发展历程:从二十世纪初的中西混合,到“98房改”后的单一性困局,并谈及了购房者对户型的偏执思维、室内装修与生活方式的背道而驰。文章后半部分提出了住宅未来的几种可能性,并给出了相应案例。作者认为,这些可能性都蕴含在人们当今不断萌发的个性化生活追求中,而建筑学则需要同这种当代文化实现关联才能达成新时代的先锋性。作者| 胡之乐 郑时翔
同西方居住理念完全不同,住宅对中国人有着无可比拟的意义:刚需、户口、稳定性、发展机会、子女教育……当人们讨论起都市生活,“漂泊他乡”的孤独感往往同“还在租房住”划上等号;“站稳脚跟”的标志也常常是“在城里买了房”。也许正因对“拥有”太过在乎,人们反而对住宅内涵的精神性毫无想法——每个人过着千差万别的人生,却都住在差不多的房子里。
这一切的成因都有据可循。1998年房改后,房地产消费正式被作为拉动内需的发动机,声势浩大地运转起来。于是住宅被抽去建筑的内核,施以由内而外的工业化生产的商品属性。
20多年的极速发展建设,让我们无暇顾及住宅本可以追求的多样性和精神属性,而用模式化的设计方式解决生产问题。于是我们看到封闭小区内,一幢幢高度相似的高层住宅楼被快速复制粘贴出来,随即立马推上市场等待抢购,“千城一面”的都市景观以极快的速率覆盖土地。
▲ 互联网上,对于这种批量生产的封闭小区高层板式住宅楼有“黄泥大墓碑”“韭菜盘”等戏称。图为福州罗源湾滨海新城。图片来自网络购房者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地段、户型、得房率、绿化率这些标准参数,却从未有兴趣和精力思考“家是什么”这种更为根本性的问题——市场提供什么,消费者就接受什么,并以高度一致的评价体系作为对住宅优劣的判断标准。建筑师对此也保持缄默,他们刻意回避住宅问题,转而将设计精力投放到公共项目。因为他们意识到,对于住宅而言,已经很难有一个切入点让他们发挥专业热情——建筑学在面临房地产运行法则的时候是失语的。
历史的抉择创造了巨大的发展机遇,也造成了单一性困境。中国住宅建筑能够萌芽出什么新的可能性?建筑学又能做什么?也许答案就隐含在当下的局面之中。
从“土洋结合”到“98房改”
反观中国住宅建筑的发展历程,我们会赫然发现一条从混融杂糅走向单一简化的崎岖路径。二十世纪初,旧中国的住宅建筑呈现一种传统民居与西洋样式的混合状态——传统民居发展自各地人民历史悠久的居住智慧:应对气候、本土材料;而西洋样式则缘起于西方侵略者带来的各国建筑文化,因此在租界地区洋楼繁盛、恍若异国。这种外来的“政治强加”,导致了那个历史时期的住宅混育出一种“文化叠加”。正如冯骥才所说:“从历史角度看,洋楼是西方入侵的一目了然的证据;从文化角度看,它却是本土文化一个奇异的创造。进而说,是在被动历史背景下主动的文化创造。”[1] 上海石库门、天津五大道、开平碉楼……无不是中西相融。虽然我们一致批判侵略行为,但从历史遗留物的文化和审美价值上看,当时民居建筑的丰富形式实属蔚为大观。
看似不标准的户型和房型对特定人群会具有独特的意义:只有一个或两个卧室但每个房间空间充足的小户型未必不受长期独居人士或丁克家庭青睐、大开间+多个小房间的布局适合在家办公或朋友合住的生活方式、不得已而为之的暗室可以布置成家庭影院或发烧友的听音室……惯常的户型认知可能被更先进的建筑设备和电器改变:良好的主动排气除湿系统让无窗卫生间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洗碗机和烘干机的普及让我们并不一定需要太大的厨房和阳台用于晾晒……更具特色的空间也许能为生活带来更有活力的体验:看似无用的走廊能成为孩子绘画玩耍的天地、二层挑高的客厅能让位于房间和公共空间的人发生有趣的对话、看似面积过小的房间不妨作为个人独处或冥想的私人空间……摆脱对户型偏执的心理痼疾、不以成型的评价标准判定优劣,才能让“家”这个本就私人化的概念从当下极端的自我指涉中重获新生。
MAD的百子湾公租房项目是一次对开放社区的大胆尝试。采用“开放街区”、“立体社区”的概念,将首层临街空间作为生活服务配套,引入咖啡店、便利店、餐厅、幼儿园、诊所等功能;二层利用一个环形跑道将街区连在一起,并置入健身房、游乐场、服务中心等面向社区的半公开功能。
值得警惕的是,久而久之,大众开始无法信任建筑学的专业性带来的价值。由综艺节目《梦想改造家》近期引发的争议便可见一斑:所谓的精英文化格调和广泛的通俗趣味之间的博弈早已成了当代最火热的价值观交锋——住宅这样的通俗产品显然是这种对抗的主要战地。而建筑师夹在其间腹背受敌:无论在哪一方看来,建筑师的努力都是那么无关紧要,以至于艺术家和哲学家觉得他们粗俗表浅、普罗大众觉得他们自命不凡。这也是为何在其他类型的建筑项目中可被言说的理论根据和审美情趣,在嫁接到住宅建筑的时候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因此很多建筑师宁肯设计独树一帜的售楼中心,也不设计雷同一律的住宅楼房。
这样困境的产生,归根究底是因为住宅问题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仍是民生问题,企图用设计策略解决不免捉襟见肘。但这并不意味着设计毫无作用可言:在大方向确定、决策落实、实体化的过程开始以后,设计师必须以专业的态度,在给出的条件下探索最优答案,并且应该自信这些答案能够为人们的住宅理念提供新的观法——建筑师们应笃信设计对于住宅而言依然有意义,即使这个意义的重建过程极其漫长。
显而易见的是,在中国这样极速发展的国家,一直强调自身文化属性的建筑学正在和政治、经济、市场相互缠绕纠葛着走向前路不明的模糊方向。而建筑师们也许只有先走入这重迷雾,并以此深刻自观、反思自己的职业,才可能达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先锋性——与其滔滔不绝地向圈外劝导如何摆脱西方影响、如何复兴历史传统、如何唤起大众审美,不如先思考建筑学如何同中国当代文化重新实现内在关联更为实际有效——如果住宅需要更加关注未来的可能性,那么建筑学就需要更加关注切实的当下性。■
① 取自HOK建筑公司编写的一本名为《寻找问题》(Problem Seeking)的小书。该书侧重讲述如何在项目初期设定工作范围、确定设计方向。“多样化(variety)、高灵活度(flexibility)、高宽容度(tolerance)”是书中总结的初步设计的要点,此处化用到对住宅空间设计的建议。其中“多样化”是指种类繁多,“灵活度”是指功能性改变的难易度,“宽容度”是指对于发生(数量、尺度等)改变的可容纳程度。
② 市面上已经出现了诸如小库(xkool)等用人工智能技术提供建筑体量生成、平面布局、估值分析服务的软件。
③ “混合使用”(mixed-use)是一种城市发展策略,把多种建筑功能(如住宅、商业、文化、娱乐)融入到同一个空间,将它们在物理和功能上同时进行整合。混合使用的概念可以应用于单体建筑或更大范围的区域规划,甚至可以发展到城市规划的尺度。
④ 简·雅各布斯(Jean Jacobs)的主要观点是,导致城市混乱和不稳定的成因是一刀切的“城市更新”(Urban Renewal)产生的士绅化(gentrification)副作用,令较为落后街区的居民失去属于他们的家园,因而被“驱逐”到了更加落后的地区。“混合使用”将所有人融合到一起去,让人们产生对社区的责任感,因此防止了城市凋萎(Urban Blight)的不良后果。
[1] 冯骥才. 手下留情:现代都市文化的忧患. 新视觉书坊. 2000-9
[2] 路中康. 民国时期建筑师群体研究. 2009-05-01
[3] 一九九三年北京市优秀住宅设计方案选编.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94-09,第一版
[4] 安巢华. 房改历程 第一次房改大事记. 经济日报. 2010-03-25
[5] 黄银桥. 中国房改回眸:请记住1998. 时代财经. 2019-09-20
[6] 赵燕菁. 土地财政: 历史、逻辑与抉择. 城镇化. 2014, 1 (1): 1–13
[7] 任泽平. 中国住房存量报告:2021. 第一财经. 2021-06-24
[8] (德)马丁·海德格尔. 林中路. 译: 孙周兴. 2004-02
[9] (英)查尔斯·詹克斯. 后现代建筑语言. 译: 李大夏.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86
[10] (日)伊东丰雄. 伊东丰雄建筑论文选:衍生的秩序. 译: 谢宗哲. 田园城市出版社. 2008-03-13
[11] Allan Lengel. “A Landmark Readies for Change”. The Washington Post. 2007-06-18